
牛在城坡上吃草
\n文/文猛
\n山野的坡叫山坡,城里的坡自然应该叫城坡。城坡这个词不知有没有人用过,反正我写在纸上感觉别扭,一时又找不到恰当的词。平原上的城市断然不会有城坡,丘陵上的城市一定会有城坡,只不过那些坡上长满了商场、高楼、马路,很难看出坡的样子。
\n历史上的江城万州通常指长江以北的那座城市,那是一座在江边长了一千八百多年的城市,那也是一座在坡上长大的城市,面向长江,长江就是一个巨大的运动场,坡上的江城就是看台。
\n长江以南长出新的城市是最近二十年的事情,这方长江岸上高坡最早的名字叫陈家坝。坝上有晒网坝、大河坝、塘角三个渔村,坝是长江边最平坦的地方,坝是黄土最疼人的地方,坝是埋葬祖先的地方,坝是生长蔬菜瓜果和渔舟唱晚的地方,坝是江城寄托思想的地方,坝是喂养江城长大的地方。如今,坝是生长城市的地方。在漫长的时光长河上,连接江北江南靠的是长江上的三处轮渡,一处叫沙嘴河坝,一处叫樱花渡,一处叫钟鼓楼。人过江,车过江,菜过江。长江上的长江大桥、长江二桥、长江三桥、驸马大桥建成后,江南江北就是步行几步路和汽车一脚油门的事情,江城长到江南、江城南北通达就成了很自然的事情。江城从江北长到江南,长江这方巨大的运动场多了江南的看台,不再是当年那半边运动场啦!
\n江北的城市下面是长江,上面是太白岩,最早的名字叫西岩,因为李白走过,“大醉西岩一局棋”,西岩从此改名太白岩,一个人改变了一座山的名字,成为万州的文山。陡峭的山岩刻满了历代文人墨客的诗词和题词,却长不过城市,城市在太白岩下长得满满的,连一小片城坡也没有剩下,向上向下都无法再长开。江南的城市向下因为长江自然无法长开城市,向上是翠屏山、南山,山一样的陡峭,但是山下还留下很多适宜生长城市的山坡,那就是我要说的“城坡”。
\n从江北回到江南,车过长江三桥,我从出租车上下来,走上人行道。从明天开始,我将离开现在的岗位,进入一个叫“改非”的队伍序列,就是从领导岗位到非领导岗位。汉语的词就是形象,“改非”是一个近年来出现的新词,这个词真贴切,不在领导岗位,就是非领导,自然“改非”啦。自然就是没有“是非”“事非”啦!从此以后你不再理直气壮地给别人安排任务,当然一般也不会有人给你安排具体任务,就是一个摆设,就是等几年正式退休,就是即将到来的退休生活预演。
\n平时忙于上下班,我还是第一次站在桥上看这座城、这条江,自然就看见了这方城坡。
\n坡下是城市,坡上两边还是城市,坡上是部分城市,我用城坡来界定这个区域,还是比较适宜的。
\n城坡的最上端是一片山林,那座山叫南山。树并不高大,也并不密集。南山之下有几幢房子,青瓦白墙,那一定是村民的房子。等我后来走进这几幢房子,才知道这几幢房子住了村民也住了城里人,城里几个年轻人租赁了村民的房子,办起了茶屋,取名“向云端”“山边边”“茶坡”。捧一杯茶,江景、城景、天景、心景,全在眼中,一百八十度无死角,生意特火爆,是网红打卡之地。
\n房子下面有几片竹林,竹林与竹林之间是一片片草坡。如果把这图景在心中放大几百倍,还真有一点新疆高山草场的画面。一条横向的公路从草坡穿过,非常影响我心中放大的画面。把心中的草坡放平,再去想这条公路,依然有新疆草原的味道,一条公路穿过草原,草原上是蓝蓝的天。公路再往下剩下的草坡很窄,高楼一天一天在往上长。
\n身边是川流不息的车辆,就像桥下奔流的长江,这方城坡让我忘记了一切,感觉我就是在草原上,在山林中,在乡野间,心里格外地宁静,一头牛就出现在我眼中。
\n在竹林和竹林之间,一头牛站在草坡上埋头吃草,我疑心我还停留在心中放大的画面中,揉了揉眼睛,定睛看,城坡上真有一头牛在吃草。把视野局限一些,不放大到周围的高楼和对岸的江城,即使放大到周围,在心中剪辑一下,就像我们在手机上熟练地剪辑那些照片一样,这画面很像一幅记录山村的油画或水彩画,而且完全不容你附加美颜、滤镜等人为的功能,画面特别安静,看着牛还在城坡上吃草,自己仿佛就是那头牛。
\n这是在城里吗?
\n跟着城坡上横行而来的公路,在一个更大的视野去看这方城坡,去看城坡上吃草的牛,我突然发现城坡左边不远的地方就是我居住的南山绿庭小区。平日里晚饭后我总会在小区背后的翠屏山下散步,从没有想过换一个方向再往前多走几步,我错过了我身边南山下的城坡。
\n诗和远方,就在身边。
\n早上从小区后门走出去,向左是我原来散步的方向,那条马路上人很多,那条马路走向城市。向右是我现在开始新的散步方向,那里走向南山城坡。在漫长的时光格上,晚饭后的散步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慢时光,因为我要上班。从现在开始,只要我愿意,我可以在任意的时段去散步,这就是大家戏说的时间自由,我不再上班,我开始上坡。
\n蓝色的人行道,清一色的桂花树,桂花香渐渐淡去,天光渐渐亮开,右手边不再是城市高楼,已经可以远远地看到长江,看到岸上江城,我知道我走出了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。
\n一条横行的公路蜿蜒伸向远方,公路上看不到车轮痕迹,看着像刚修的新路。路上散步的人居然很多,只是很难看见一个年轻人,年轻人在上班,散步的人应该都是和我一样的年龄和心境。再仔细观察,我突然发现他们中很多人不是像我一样在散步,有的扛着锄头,有的推着推车,有的提着水桶,穿着时髦的衣服,显然不是郊区的菜农。
\n公路两边果然是小块小块的菜地,青菜、白菜、芫荽、蒜苗、萝卜、洋芋、红苕、豌豆……品种真不少,都是餐桌上常见的菜色。再仔细一看,发现那些补丁般的菜地上还有种玉米、大豆、小麦、高粱、油菜这些。这些是菜吗?这一小块地长出的玉米、小麦、高粱、油菜这些又能派上什么用场?一路走一路想这些庄稼的心思,想这些“种菜”人的心思。几周走下来,路上碰到很多以前的领导、同事、同学、朋友,他们中有很多就是种菜人,在草坡上开垦出一块地,种上自己想种的,种上自己或者想过或者没有去想过想种的,把种子、小苗种进地里,就是把自己的心思种进了地里,有块地在这里,有心思在地里,人走开,禾苗不会走开,心就不会走开。
\n往前走,公路两边一小块一小块菜地上,有种菜的,有摘菜的,其中有很多人曾经和我一起参加过一些会议和一些活动,甚至有一些人是我在电视新闻里和报纸头版上看见过的,现在他们都安静地在地里忙碌。
\n我已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,我会去开垦出一片自己的地吗?
\n结庐在人境,而无车马喧。
\n问君何能尔?心远地自偏。
\n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。
\n山气日夕佳,飞鸟相与还。
\n此中有真意,欲辨已忘言。
\n这是田园诗人陶渊明的诗,我知道诗人笔下的南山绝对不是我眼前的南山,我没有看见一个采菊的人,这里也没有看见一地菊花,但是我们在南山下的心情应该是一样的。
\n不是每一种耕耘、每一次播种都会带来收获,我们都过了看重功利的年龄。
\n走过菜地,继续往前,公路两边菜地没有了,两边是山林和草坡。
\n“哞,哞,哞……”
\n我知道一定会有牛在等我!
\n一丛竹林和另一丛竹林之间有一片草地,一条小溪从竹林下从草地中蜿蜒流过,一头深棕色的牛就在小溪边草地上吃草。我在乡村长大,这头牛四肢粗壮有力,体形修长,头大且长,显然不是那些为餐桌而长的牛,是一头典型的耕牛。谁会在城里喂一头耕牛?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它大显身手?
\n走向一头牛!
\n牛埋头吃着草,鸟儿在周围散步,遍地是星星点点的野花,这是一幅很安静的画面。流水声、牛铃声、风声,感觉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洗过一样,格外的干净。
\n走近牛铃声,浅草坡上是深深浅浅的牛蹄印,像一串古老的符号。我蹲下身,指尖抚过这些凹陷的蹄印,仿佛能摸到时光的温度。父亲曾说过,牛蹄印里会长出稻穗、麦穗,我清楚地知道这些牛蹄印里永远不会长出稻穗、麦穗,我们都在远离村庄。
\n鸟儿四散飞去,牛依然埋头吃草,它的世界里只有草,没有我这个草民。听着青草茎断裂的脆响,像一首简单的歌谣,只是这歌谣里没有村庄升起的炊烟,没有远远近近的鸡鸣,在江上的汽笛声中,在这方城市山林,歌谣很轻,像一阵风。
\n“你也喜欢牛?”
\n声音从小溪边传来,小溪边大青石上坐着一个老人,满头白发,但声音一点也显不出苍老。
\n“这是您家的牛?为什么会在城里养一头耕牛?”
\n老人指着身边一方大青石,要我坐下。老人笑着回答:“你们在城里养狗养猫,我养一头牛!”
\n老人一定有故事!
\n我们在溪边坐下。
\n老人叫刘长江,祖祖辈辈生活在这方长江边这个叫晒网坝的渔村,村里很多家都在长江边上打鱼,尽管他父母给他取了一个叫长江的名字,他们家祖祖辈辈都没有一条船,他们家一直在长江边种地,总觉得地里长出的东西才踏实。
\n刘长江的儿子考上大学那年,江那边的城市踏江而过开始长到村里来,家里很宽的十几亩田地都被政府征用,说政府在这些田地上画了一座城市,很快这些图纸上的画就变成大地上的画。很宽的田地换来村支书手中一张银行卡,银行卡装着的不是庄稼,是他祖辈做梦都不敢想的一个很大的与钱有关的数字。他们没有告诉儿子钱的数字,怕儿子不好好读书,村里人一夜之间都有钱了,当成意外的收成,拿着这些祖辈没有想过的“收成”去吃喝嫖赌,很快又成了没有钱的穷人。地里可以长出你期望的庄稼和收成,钱能够长出庄稼和收成吗?老辈人说,有了一顿充,没有了敲米桶。老辈人说,有时要把无时想。忘记了祖辈的话,一定会吃亏的。
\n手里有了一大笔钱,却没有了自家的田地,这是刘长江最不开心的事情。
\n没有田地耕种,不再操心田地上的事情,我总感觉刘长江夫妇和我一样也“改非”了。
\n儿子上大学去了,刘长江带着妻子把剩下的几小块菜园地种上蔬菜,又在荒坡上开垦了几块小小的菜地。离开田地,刘长江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。每天早上背着地里刚摘的菜到附近的小区,小区里和他家一样卖菜的村里人还不少,大家一夜之间成为城里人,大家骨子里还是种地人。他们种出的菜都非常好卖,菜上带着露水,大家都坚信山野里长出的菜一定比大棚里长出的菜好吃。
\n菜园在,心里踏实!
\n儿子知道家里有钱,从来不问钱,只问那些厚厚的书本。儿子担心父母种菜辛苦,劝过几次,说自己毕业了有能力养活他们。
\n春节回来,他们带着儿子到地里种菜,问儿子,这苦吗?儿子不能回答,当年全家种十几亩田地那才叫辛苦,每年播种小麦、水稻的季节,家里那头大黄牛都累得腿打颤,何况人。种了一辈子的田地,突然什么都不做,等着老去,哪还是一个农民的本分吗?他们的儿子最懂得孝心的真正含义。
\n儿子读完大学后又考上了硕士生、博士生,等到儿子进入一家大公司当高管,拿着很高年薪的时候,老伴突然走了。
\n那天,刘长江和老伴在地里锄草,儿子电话来了,要他们到上海参加他的婚礼,老伴站起来接完电话,大声喊:“老刘,明天我们到上海去,儿子结婚啦”突然老伴手中的手机落下,身体慢慢悠悠地往后倒,刘长江扶起老伴时,老伴已经闭上了双眼……
\n儿子的婚礼在菜地上举行,刘长江说他一直记着儿子在菜地上大声喊出的话——
\n一拜天地,高远的天空,奔流的长江,为我们朴实伟大的父母骄傲。
\n二拜高堂,黄土中的母亲请放心,我们会好好陪伴父亲。
\n夫妻对拜,记着我们的父母,让他们的爱伴我们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……
\n儿子说什么也不再让父亲种菜,他在长江边一处叫“滨江一号”的小区给父亲买了江景房,要父亲搬到新家去,说自家的老屋早晚会被征用。
\n刘长江没有答应儿子的要求,坚决不去新家,说在老房子住着踏实,说你母亲才能找到回家的路。儿子把老屋所有的农具搬到新家里,他坚信父亲想它们的时候就会去新家。
\n没有农具,也没有了菜地,儿子为了让父亲不再种菜,利用各种渠道把父亲的菜地悄悄送给了附近小区那些热衷种菜的人。
\n儿子走了,家里空了,菜地送人了,刘长江心中更空了。
\n翻过南山,山那边是村庄,刘长江每天都会翻过南山,到村庄去看那些田地、那些庄稼,直到有一天看见一头跟在母牛身后的深棕色小牛。放牛的也是一个老汉,刘长江和他讲起耕牛,讲起耕地,感觉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劲。犹豫了很久,刘长江终于向放牛老汉说出自己的心思。放牛老汉笑着说,其实我就知道你会说出这话的,只是还没有教会这头小牛耕田,剩下的事情就靠老哥你自己了。
\n刘长江在心里说,小牛不会去学耕田啦,城里没有它的田地。
\n刘长江牵着小牛沿着机场公路回到江南,南山那边一座叫毡帽山的山顶上有一座忙碌的机场,公路上汽车很多,一头小牛在公路上踏蹄,引来一连串的喇叭声,没有责怪,而是惊讶。
\n城坡上开始有了一头深棕色的牛和一个放牛的老汉。
\n“哇,这牛好漂亮啊,比照片上的牛还要漂亮!”
\n“网络上给牛取了那么多的名字,我们今天也来取一个好听的名字挂在网上!”
\n…………
\n这些是从南山下“向云端”“山边边”茶屋走下来的年轻人,他们摆出各种各样的姿势,用上了很多我完全不知含义的道具,在草坡上照相,背景自然是那头牛。和他们交流,我才知道我眼前的牛成为网红牛已有好几年啦,只是我因为不看抖音,不去关注网络上与文学无关的事情。城里出现一头耕牛,引起兴奋和思考的不只是我们这些从乡村走出来的人,感觉这头耕牛的哞哞声唤醒了城市一些柔软的心思,我们骨子里永远有农耕的血脉。别说如今在城市见不到牛,就是走过乡村,也很难见到一头耕牛,耕牛被冷落就是最近一二十年的事情,而且这种冷落将是永远的。
\n乡村的耕牛也是集体在“改非”吗?
\n走向一头牛,走向岁月的深处,走向中华民族的集体记忆之中。
\n问这些兴奋的年轻人在网络上给这头牛取了哪些名字,他们说有“网红牛”“江城牛”“牛一手”“拓荒牛”“牛牛牛”“江河万古牛”……
\n我知道关于这头牛的每一个网络名都赋予了取名人的心思,城里突然来了一头牛,给了他们新奇、惊讶、回忆、乡愁,他们完全忽略了小溪边放牛的刘长江,这些年轻人还没长到去想放牛人心思的年龄。
\n牛转过头来看我。它的睫毛很长,眨动时像两把小扇子,轻轻扇动着。我闻到了它身上散发出的气息,混合着青草、泥土和阳光的味道。这是我童年时最熟悉的味道。我在乡村放过好几年牛,我在乡村也有我放牛的山坡,我在山坡上看天上的白云,看地上忙碌的蚂蚁,看身边挺拔的大树,那是我最早的“书房”,那是我作家梦开始的地方。傍晚回家,我常常趴在牛背上,随着它的步伐摇晃,看云朵在头顶流淌,看炊烟在村庄升起。
\n牛似乎也闻到了我身上的味道,居然慢慢悠悠地走向我,用牛唇闻我。我看清楚了它的角,弯成一道优美的弧线,我曾在我的文章中把这弯牛角比喻成新月,比喻成农人手中的犁。在这方城坡,我一时找不到恰当的比喻。角上布满细密的纹路,那是岁月刻下的年轮,如今这弯角挑动了我的年轮。
\n我很喜欢“江河万古牛”这个网名,长江边的城,长江边的牛,给我一种沧桑的感觉。
\n江河万古牛,牛角上能够留下它们万古的年轮吗?
\n一群年轻人来了,照相啦,兴奋啦,走啦。又一群年轻人来了,又照相啦,又兴奋啦,又走啦!
\n“当年我们村田很少,就我们一家养牛,村里所有田都是我和我家的牛在犁田、耙田。村里能够教会一头小牛犁田的也只有我。教小牛犁田的日子,村里人都会站在田边观看。‘牛教三遍还知道打转’,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乡村俗语,经常用来教育自己的孩子要争气,不能连一头小牛都不如。我儿子从小就放牛,儿子放牛很能干的!你知道吗?”
\n我怎么会知道。看来刘长江给很多人都讲述过他的牛和他的儿子。刘长江说,每年春节,儿子会带着一家人回来和他一起在南山下的草坡上放牛,一家人在草坡上,在小溪边,在牛铃声里,那是他一年中最幸福的时光。孙子特别喜欢这头牛,假期结束回上海时,都会央求把牛牵到上海去。
\n儿子孙子不在身边的日子,陪伴他的就是这头牛和风中的牛铃声。他和牛对话,就是和庄稼在对话,和老伴在对话,和儿子孙子在对话。不管日子多么落寞,不怕,有牛在圈里,有牛在草坡,有牛铃声在风里,心里格外地暖和。
\n刘长江指给我看,说村里的田在洄澜塔下、聚鱼沱上、岑公洞前、人头寺周围和樱花渡附近。村里的每一块田都在他心中,那些田都是他当年和牛一起一步步地踏实走过的,现在这些田不再长庄稼,长出了学校、医院、剧院、移民纪念馆、商场、写字楼、住宅小区。儿子给他买的江景房就在樱花渡边,那是当年的轮渡码头,江南江北过江的人和车都在樱花渡上下。矗立着江景房的地方是村里当年最大的一方田,叫磨盘田,是很圆很宽的一方田,要犁完磨盘田至少要一天时间。儿子每年回家都要他搬到江景房去住,说老屋破破烂烂的,很难再住人啦。刘长江说什么也不搬。他说江景房中有牛圈吗?江景房四周有草坡吗?他搬家了,牛怎么办?
\n我无法接住刘长江的话。
\n城里的高楼在一天一天爬坡,那些高楼迟早会爬到这方城坡之上,城里不会继续给牛一方牛圈一片草坡。如果把城市比作一幅巨幅的画,这是一幅有草稿却永远画不完的画,谁也不知道城市这幅巨大的图画最后会在哪里停笔。我们所看到的小溪尽头就隐入了城市的楼群之中,尽管那里目前还是一片“烂尾楼”。在我的比喻中,“烂尾楼”就像一个画画的人,画着画着,突然有了急事必须离开,等到有一天画画的人想起,他会回来的。就算画画的人不再回来,也会有新的画画人接着画,或者涂掉原来的画,重新画。
\n手机响了,一家杂志社在催稿。从城坡下来,走上公路,公路上人依然很多,我知道这些人和我一样不用急着上班,他们忙着种菜,走向城坡的人扛着锄头、提着水桶去看他们的菜地和开垦新的菜地。从城坡回家的人,推着手推车,背着背篓,里面装满了新摘的菜,脸上洋溢着舒心的笑容。城坡种着菜,种着自己的心思,大地不辜负任何一粒种子。种瓜得瓜,种菜得菜,城市走上这方城坡也许会需要一些时间,但是热情的种菜人不会给这方城坡留下太多的时间。更为担忧的事情是,城坡中横行的公路,因为尽头有几户“钉子户”拦着,一直没有开通,据说那几户“钉子户”是因为心疼公路穿过了自家的菜地和老屋,开通公路绝对是很快的事情,城市留给南山下种菜人和刘长江养牛人的时间不多了。
\n我不敢往后去想刘长江和他那头深棕色的耕牛。
\n“草木会发芽,孩子会长大,岁月的列车不为谁停下……”
\n这是“向云端”茶屋飘出的歌声,歌声来自一部电视剧的主题曲。
\n那部电视剧叫《人世间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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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原文刊发于《广西文学》2025年第10期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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